《未完成的肖像》后记中自白:“我对我看不到的一面抱有强烈的好奇。这种好奇让人绝望,你永远无法看到你不在现场的那一面,再强劲的想象也无法突破这坚硬的现实。它是神秘的,属于别人的部分。即使我是她的丈夫,她的父亲,也无法占有。”《未完成的肖像》通过书写一个艺术家群落的生活,揭示了现代艺术的进步主义、激进化、媚俗等诸多法则,对人之内在存在有深入的追问和细微的展现。
马拉,1978年生。诗人,小说家,中国作协会员,虚度光阴文化品牌联合创始人。毕业于华中科技大学新闻学院,广东文学院签约作家。在《人民文学》《收获》《上海文学》等文学期刊发表大量作品,入选国内多种重要选本。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未完成的肖像》《金芝》《东柯三录》,诗集《安静的先生》。曾获《上海文学》短篇小说新人奖,广东省青年文学奖,孙中山文化艺术奖,后天双年度文化艺术奖,“红豆超人杯”长篇小说奖。
《未完成的肖像》:
1 我坐在公园的椅子上回忆旧事。椅子是木质的,被坐过的人磨得光滑,像涂了一层油,午后的光照在椅子上,枝叶落下淡淡的阴影。就是那种常见的椅子,马路边上到处都是这样的椅子,你一眼就能看到。
靠背的地方是弯曲的金属,涂着黑漆。椅子大约有两米长,挤一挤大概能坐下四个人。现在,只有我一个人坐在这里。很多人来了又走了,他只在这里停留一会,抽根烟,或者发发呆。今天下午,有五个人在我身边坐了一会,然后走了。三个男的,两个女的,都很年轻。有一对大概是情侣。
已经是秋天了,太阳落了下去,只有宽大的树叶上还有暗淡的反光,公园的人渐渐散去。我大概坐了三个小时,手机在裤袋里,一直没响。没多少人记得我了。我并不为此感到悲伤,谁都有壮怀激烈的过去,然后安静下来。多少人都走在我曾经走过的路上,比如刚才的那对情侣,比如追气球的孩童。年轻的时候,有人告诉过我,每个人手里都有三张牌,他以为只有他有这三张牌,这三张牌,他现在还没有出完。
等到死的那天,他也许会发现,所有的人手里都拿着三张牌。他以为他打出过一张,然而,那张牌原封不动地回到了他的手里,从来没有离开。
这些年,我一直在咳嗽,大声地咳嗽,有时候也咳血。我去过医院检查,医生没有发现任何异常,甚至我的肺和呼吸道都是健康的。我却瘦了。在那之前,我体重八十三公斤,短短三年时间,我被折腾得只剩下六十公斤。由于瘦,皮肤随之松弛,下巴上的肉垂下来,像一只蜥蜴。除开咳嗽,我是健康的。通常是在凌晨三四点的样子,我的喉咙开始发痒,呼吸困难,我大声地咳嗽,身体缩得像一只虾米。我的妻子睡在别的房间,我不想因为咳嗽影响她的睡眠。当我意识到可能永远也找不到病因,也不可能治愈那天,我请了工匠,换了房门,并进行了隔音处理。妻子的房间正对着我的房间,那是离我远的房间。做好这些之后,我在房间里大声地放广播,然后关上门去妻子的房间。门关上后,妻子的房间听不到任何声音,哪怕像耳语一样的低音。这让我满意,妻子却有些担心,她说,如果你晚上咳得受不了,那怎么办?连给你倒杯水的人都没有。我笑了笑说,我不会死,如果这也算一种病,那肯定是一种长久的病,它不会在我还没有受够折磨的时候消失,也不会让我这么早死。
妻子的眼里还是充满担忧,我相信那些担忧是真诚的,没有一点敷衍的意思。在那之后很多个晚上,妻子会在凌晨三四点走进我的房间,手里端着一杯水或者止咳糖浆。尽管她知道止咳糖浆对我的咳嗽一点作用都没有,但她依然这样做,她想,既然这咳嗽可以莫名其妙地来,那么有一天,它也可能莫名其妙地走。
她一直幻想了三年,她期待的情况没有出现。面对我日益消瘦的身体,妻子有些束手无策。她拼命鼓励我吃肉,喝汤,但都没有效果。我也逐渐习惯了咳嗽,仿佛那是我身体的一部分,不再显得突兀。到后来,妻子也习惯了,晚上到我房间的次数越来越少。
太阳彻底落了下去,公园显得昏暗,路灯还没有亮。这是我喜欢的时间,一天中我都在等待这一刻的到来。暮色沉郁,总让人想起一些事来,或者觉得不安,会有孤独感慢慢侵蚀过来。公园里的树木在暮色中融为一体,只留下黝黑的背影,路上的人稀稀疏疏。我喜欢这里的芒果树,有宽厚的叶子。细叶榕垂下褐色的根,试图生长。如果从公园里走出去,大约十分钟,便可以看到马路,灯光把暮色驱逐,显得喧嚣。在这个城市,只有这个公园保留了部分不纯粹的暮色。我曾在公园里碰到和我一样的老人,他们在慢慢地散步。我还看到流浪汉躺在公园的亭子里,心满意足地用草茎剔牙。如果是冬天,他们卷着破烂的被子,胡子乱糟糟的,鼻子一抽一抽,劣质的烟味从他们的鼻子里冒出来。要是在夏天,他们光着膀子大声地说笑,谈女人,偶尔也喝啤酒。这都是我们眼前的事物,我们看到,如此而已。别的,已经不能说得更多了。
天还没有完全暗下来。我想讲一个故事,那要从远方谈起。远方,其实就是很多年以前。我记得八岁那年,我次看见了一个人的意外死亡。他想去偷珍珠,结果被电死了。尸体浮在水面,远远望去,像一块破布。后来,他被拖到了岸上,潦草地放在路边,肚子鼓着,像一条死鱼。我认识那个人,那是我见到他干净的一天,身上的污垢都褪了下去,除开暗紫色的尸斑。这么多年了,我一直不能忘记他的肚皮,圆鼓鼓的。他活着的时候曾对人说,有一天,我要把自己吃得饱饱的。说完,他用手在肚子前划了一道圆滑的弧线。接着,又不满足地往外拉了一点说,要这么大。围观的人“哈哈”大笑。他脸色严肃地说,我不是和你们开玩笑,有一天,我要把我的肚子吃到那么大。他是个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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