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是张晓风全新散文自选集,书中收录了《我在》《酿酒的理由》《初心》等不同时期的经典代表性作品,也收录了新作品《在D车厢》等,更收录了已纳入语文教材的《不朽的失眠》等。张晓风的文字从细微处洞悉世情,又有悲悯的情怀,用笔用情收放自如,语言含蓄和含义深邃,值得人深思并能得到人生启迪。
《张晓风散文自选集(名家散文自选集)》是张晓风全新散文自选集,书中收录了《我在》《酿酒的理由》《初心》等不同时期的经典代表性作品,也收录了*新作品《在D车厢》等。张晓风的文字从细微处洞悉世情,又有悲悯的情怀,用笔用情收放自如,语言含蓄和含义深邃,值得人深思并能得到人生启迪。
不识两个人坐着谈话,其中一个是高僧,另一个是皇帝,皇帝说:“你识得我是谁吗?我——就是这个坐在你对面的人。”“不,不识。”他其实是认识并了解那皇帝的,但是他却回答说“不识”。也许在他看来,人与人之间其实都是不识的。谁又曾经真正认识过另一个人呢?传记作家也许可以把翔实的资料一一列举,但那人却并不在资料里——没有人是可以用资料来加以还原的。
而就连我们自己,也未必识得自己吧?杜甫,终其一生,都希望做个有所建树出民水火的好官。对于自己身后可能以文章名世,他反而是不无遗憾的。他似乎从来不知道自己是有唐一代最优秀的诗人,如果命运之神允许他以诗才来换官位,他是会换的。
家人至亲,我们自以为极亲爱极了解的,其实我们所知道的也只是肤表的事件而不是刻骨的感觉。刻骨的感觉不能重现,它随风而逝,连事件的主人也不能再拾。
而我们面对面却瞠目不相识的,恐怕是生命本身吧?我们活着,却不知道何谓生命。更不知道何谓死亡。
父亲的追思会上,我问弟弟:“追述平生,就由你来吧?你是儿子。”弟弟沉吟了一下,说:“我可以,不过我觉得你知道的事情更多些,有些事情,我们小的没赶上。”然而,我真的知道父亲吗?五指山上,朔风野大,阳光辉丽,草坪四尺下,便是父亲埋骨的所在。我站在那里一面看山下红尘深处密如蚁垤的楼字,一面问自己:“这墓穴中的身体是谁呢?”虽然隔着棺木隔着水泥,我看不见,但我也知道那是一副溃烂的肉躯。
怎么可以这样呢?一个至亲至爱的父亲怎么可以一霎时化为一堆陌生的腐肉呢?也许从宗教意义言,肉体只是暂时居住的房子,屋主终有搬迁之日。然而,与原屋之间总该有个徘徊顾却之意吧。造物怎可以如此绝情,让肉体接受那化作粪壤的宿命?我该承认这一杯黄土中的腐肉为父亲呢?或是那优游于蒙鸿中的才是呢?我曾认识过死亡吗?我曾认识过父亲吗?我愕然不知怎么回答。
“小的时候,家里穷,除了过年,平时都没有肉吃,如果有客人来,就去熟肉铺子切一点肉,偶然有个挑担卖花生米小鱼的人经过,我们小孩子就跟着那人走。没得吃,看看也是好的,我们就这样跟着跟着,一直走,都走到隔壁庄子去了,就是舍不得回头。
”那是我所知道的,他最早的童年故事。我有时忍不住,想掏把钱塞给那九十年前的馋嘴小男孩。想买一把花生米小鱼填填他的嘴,并且叫他不要再跟着小贩走,应该赶快回家去了……我问我自己,你真的了解那小男孩吗,还是你只不过在听故事?如果你不曾穷过饿过,那小男孩巴巴的眼神你又怎么读得懂呢?我想,我并不明白那贫穷的小孩,那傻乎乎地跟着小贩走的小男孩。
读完徐州城里的第七师范的附小,他打算读第七师范,家人带他去见一位堂叔,目的是借钱。
堂叔站起身来,从一把旧铜壶里掏出二十一块银元,那只壶从梁柱上盲吊下来,算是家中的保险柜吧?读师范不用钱,但制服棉被杂物却都要钱,堂叔的那二十一块钱改变了父亲的一生。
我很想追上前去看一看那目光炯炯的少年,渴于知识渴于上进的少年。我很想看一看那堂叔看着他的爱怜的眼神。他必是族人中最聪明俊发的孩子,堂叔才慨然答应借钱的吧!听说小学时代,他每天上学都不从市内走路,嫌人车杂沓。他宁可绕着古城周围的城墙走,城墙上人少,他一面走,一面大声背书。那意气飞扬的男孩,天下好像没有可以难倒他的事。他走着、跑着,自觉古人的智慧因背诵而尽人胸中,一个志得意满的优秀小学生。
然而,我真认识那孩子吗?那个捧着二十一块银元来向这个世界打天下的孩子。我平生读书不过只求随缘尽兴而已,我大概不能懂得那一心苦读求上进的人,那孩子,我不能算是深识他。
“台湾出的东西,有些我们老家有,像桃子。有些我们老家没有,像木瓜芭乐。”父亲说,“没有的,就不去讲它,凡是有的,我们老家的就一定比台湾好。”我有点反感,他为什么一定要坚持老家的东西比这里好呢?他离开老家都已经这么多年了,为什么还坚持老家的最好?“譬如说这香椿吧,”他指着院子里的香椿树,台湾的,“长这么细细小小一株。在我们老家,那可是和榕树一样的大树咧!而且台湾是热带,一年到头都能长新芽,那芽也就不嫩了。在我们老家,只有春天才冒得出新芽来,所以那个冒法,你就不知道了。
忽然一下,所有的嫩芽全冒出来了,又厚又多汁,大人小孩全来采呀,采下来用盐一揉,放在格架上晾,一面晾,那架子上腌出来的卤汁就呼噜——呼噜——的一直流,下面就用盆接着,那卤汁下起面来,那个香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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