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十二岁直到八十七岁临终,叙述者以日记形式详尽记录了关于身体的一切:包括种种舒适和不适感,种种感官体验,身体制造的惊奇与麻烦,身体对惊奇的适应,身体与麻烦的和解,身体的生长、发育、成熟、衰老和死亡……叙述者“无情”地暴露了诸多欲言义止的经历,对熟视无睹的经历做出另类反思,又大胆谈论了禁忌话题。二十来岁的他用无比诗意的语言描述爱情带给身心的沉醉,四十岁的他无意中瞥见一个健身女人的不雅动作,上了年纪的他对故障百出的身体仍保持着好奇心,不时发表精辟见解。这是一个一生都保有童心的人,将身体的一切当做自然的馈赠,十分认真而又充满善意地对待它,并不吝分享自己的心得。
达尼埃尔·佩纳克(1944-),法国作家、儿童文学作家,至今已出版作品二十余部。他的儿童小说《狼的眼睛》荣获英国马什儿童文学奖,《女孩与弃狗》荣获蓝色都市文学节大奖。他的作品被法国《读书》杂志称为“佩纳克现象”。近年来,他的书已经成为法国学生、家长和老师*喜欢的文学读物之一。
告读者
1 第一天(1936年9月)
2 12-14岁(1936-1938)
3 15-19岁(1939-1943)
4 21-36岁(1945-1960)
5 37-49岁(1960-1972)
6 50-64岁(1974-1988)
7 65-72岁(1989-1996)
8 73-79岁(1996-2003)
9 临终(2010)
译后记
《身体日记》:
于是我一下子被带到了这本日记的创始之日。
1936年9月。我十二岁,很快就十三岁了。我是童子军。之前我是“狼崽”幼童军,“狼崽”之类的动物名称因《丛林奇谭》这《身体日记》而流行一时。所以我是童子军了,这很重要,因为我再也不是幼童军了,再也不是小毛孩了,我长大了,我是个大人了。暑期将尽,我在阿尔卑斯山某处的一个童子军营地。我们正与另一伙偷了我们旗帜的人作战。我们必须将旗帜夺回。游戏规则很简单。我们每个人将自己的围巾背在背上,用运动短裤的皮带夹住。我们的对手也是如此。
大家把这条围巾叫做“命”。此次突袭我们不仅要收回我们的旗帜,更要带回尽可能多的命。我们也把它们叫做战利品,并把它们悬挂在皮带上。谁带回的命最多,谁就是令人生畏的战士,是“王牌猎手”,就像一战期间的那些飞行员,他们会根据自己打下的敌机的数量,用德国铁十字勋章来装饰飞机的龙骨梁。
总而言之,我们在玩战争游戏。因为我不是很强壮,所以冲突一开始,我就丢了命。我掉人了一个埋伏圈,两个敌人把我按倒在地,第三个抢走了我的命。他们把我绑在一棵树上,这样我就不会“死”了还试图加入战斗。然后他们就把我丢在那里了。在森林中央。被绑在一棵松树上,松脂黏住了我的双腿和我赤裸的胳膊。我的敌人们消失得无影无踪。前线部队离我越来越远,间或听到的说话声越来越弱,后来就什么都听不到了。森林的阒静向我的想象力扑来,宁静之中躁动着种种可能的声音:噼啪声,沙沙声,叹息声,咯咯笑声,穿过乔木的风声……我心想,之前被我们的游戏惊扰到的动物现在要重新现身了。当然不会是狼,我已经是大人了,不会再相信狼吃人的故事,不,不会是狼,更可能是野猪,比如说。野猪会对一个被绑在树上的男孩做什么呢?可能什么都不会做,它不会去管他。但万一是带小猪的母猪呢?然而,我一点也不害怕。在这种情形下,一切都有待发现,我只是考虑了通常会出现的问题。我越是努力想获得自由,绳子就收得越紧,皮肤上黏上的松脂就越多。松脂会变硬吗?有一件事可以肯定,我无法挣脱束缚,童子军个个都是打死结的行家里手。我觉得很孤单,但我不认为别人永远找不着我。我知道这不是个人迹罕至的森林,我们经常在里面碰到采欧越桔和覆盆子的人。我知道冲突一结束,就会有人来给我松绑。即便敌人们忘记了我,我自己的部队也会发现我不见了,他们会报告大人,然后我就得救了。所以我不害怕。我耐心地忍受着自己的痛苦。我的理智轻而易举地控制了我的想象力就当时的情形展开的种种联想。一只蚂蚁爬到我鞋子上,接着又爬到我光着的腿上,带来一阵痒痒的感觉。这只孤独的蚂蚁动摇不了我的意志。单独看,我认为它没有什么杀伤力。就算它咬我,就算它钻到我运动短裤里,钻到我内裤里,那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我能忍受这种疼痛。在森林里被蚂蚁叮咬并不是罕见的事,这种痛感是大家所熟悉的,可以克制住,它是酸涩的,而且转瞬即逝。这就是我当时的精神状态,像个平静的昆虫学家,直至我的视线落在一个蚂蚁窝上。这个蚂蚁窝在另一棵松树脚下,离我的树有两三米的距离。一个松针垒成的巨大的丘陵,内外攒动着黑色的、野蛮的生命。一种极其恐怖的静止的蠕动。当看到第二只蚂蚁爬上我的凉鞋时,我的想象力开始失控。现在已经不是被叮咬的问题了,这些蚂蚁会爬满我的全身,把我活活吃掉。我的想象力没有向我展现细节,我没有对自己说这些蚂蚁会沿着我的腿往上爬,然后吞掉我的生殖器和肛门,或者从我的眼眶、耳朵、鼻孔钻进我的体内,顺着我的肠和窦从里面吃掉我,我没有看到自己成为被捆绑在松树上的活人蚁穴,从死亡的嘴巴里吐出一串串搬运工——它们正忙着将我一点一点运输至三米开外那个蠕动着的可怕的“胃”里,我没有想象这些酷刑,然而它们全都在我惊恐的叫声里,我紧闭双眼,张大嘴巴,开始呼喊。这呼救声可能覆盖了整个森林,以及森林那头的世界,我的声音在这尖叫声中断裂成成千上万根针,这是重新变成小男孩的我的声音,而我的整个身体都在用这声音呼喊。我的括约肌也和我的嘴巴一样没有节制地喊叫起来,被我释放的东西沿着腿流了下来,我能感觉到我的运动短裤渐渐满了,我在流淌,腹泻的气味混合着松脂的气味,更加剧了我的恐惧,因为气味——我心想,气味会令蚂蚁陶醉,招来其他动物,于是我的肺散落在我的呼救声中,我全身都是眼泪、唾沫、鼻涕、松脂和大便。然而,我看到蚁群对我不屑一顾,它们仍沉重地在自己的地盘上努力,为自己数不胜数的小事情操心,我看到除了那两只流浪的蚂蚁之外,其他数量可能达到上百万只的蚂蚁完全忽略了我,我看到、察觉到甚至明白了这一点,但一切为时已晚,恐惧大获全胜,占据我身心的东西已经不再顾及任何现实,我的整个身体都在表达被活活吞噬的恐惧,这种恐惧完全是我自己思想的产物,根本不需要借助蚂蚁的合谋。我当然隐隐约约地知道这些,后来沙普利耶神父——他叫沙普利耶——问我是不是真的认为蚂蚁会把我吞掉,我回答说不是,他要我承认是不是演了一出闹剧,我回答说是,他问我是不是觉得用尖叫声惊吓散步的人——他们最后给我松了绑——很有趣,我回答说我不知道。像个婴儿一样一身是屎地被带回到同学面前,你不觉得羞耻吗?我回答说我觉得羞耻。他一边问我这些问题一边帮我清洗,用水柱冲去最大的屎块,甚至没有脱掉我的衣服,也就是军装,我再提醒你一下,童子军军装,我再提醒你一下,你有没有花一秒钟时间想一想,那对散步的夫妻会怎么想童子军?没有,对不起,没有,我没有想过。那么,说真话,你还是觉得这出闹剧很有趣,对不对?不许撒谎,不要告诉我你没有从中获得一点乐趣!你觉得很有趣,对不对?我不认为自己当时很好地回答了这个问题,因为那时我还没有开始写这本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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