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就是一辈子
我买了一堆彩铅,作画。
我在纸上随意描摹,画猫,画狗,画小草,画小花。态度谦恭认真,像刚学涂鸦的小孩。人见之,大不解,问我什么的都有。“你为什么现在要学画画?画了做什么用的?”“你是想改行做画家么?”“是哪里约你的画稿吗?”“你是想给自己的书画插图么?”……无一例外的,都奔着一定的功利去。仿佛我种下一棵树,就是为了收获到一树的果,否则,就不符世道常规,就让人匪夷所思了。
可是,有时种树,只为那栽种时劳作的喜悦,有阳光洒下来,有汗水滴下来,泥土芬芳,内心充盈,就很好了呀。它实在无关以后。以后,有没有一树的花,有没有一树的果,有什么要紧呢!
年少时,我是那么热衷地喜欢过画画。梦想里,是想拥有一屋子的彩笔,画一屋子的画,在墙上随便贴。却被大人们认为不务正业,他们苦口婆心地劝告,小孩么,将来考上好大学,找份好工作,做人中龙凤,才是最好的奋斗目标。我很听话地,藏起自己的梦想,一日一日,朝着大人们所要求的样子,成长起来。偶尔想起,我曾经也有过自己的梦的,却恍若隔世了。
想想我们一生,几乎都活在世道的常规里。做任何事,走任何路,是早就规定好了的,由不得我们自己做主。我们以世俗的目光,来衡量着成败,追逐着那些所谓的梦想,追得好辛苦。到头来,外表或许很光鲜了,繁花似锦,内里,却空空如也,一颗心,常常找不到着落处。在前行的路上,我们早把自己弄丢了。
好在还有时间来弥补。我以为,哪怕生命只剩最后一天,都为时不晚。这一天,你完全属于你自己,你可以捡拾起从前喜欢的笛子,吹上两段,断续不成曲那又有什么关系?你不必在乎他人的眼光,不必在意曲调是否流畅,你只享受着你吹响的那一刻。手握笛子,有音符从心底飞出,你很快乐。能够使自己快乐,才是人生最大的收获。
就像现在我拿起画笔,不定画什么,也不定画成什么模样,赤橙黄绿,落在纸上,都是我缤纷的喜悦。那些我曾经的年少,那些我隐蔽的梦想,在纸上一一抵达。风吹着窗外的花树,云唱着蓝天的歌谣,怎么样,都是好了。我可以把一天,过成我想要的一辈子。
终朝采蓝
一
植物唤蓝,真正迷死人。
怎么就唤蓝呢?
马蓝、木蓝、蓼蓝、菘蓝,哪一个念在嘴里,都能念出一嘴的蓝来。染了春衣,染秋衣吧。染了衫子,再染裙吧。
我总忍不住想上一想,是谁,最先发现,葛可以织布,蓝可以染衣裳?布能遮体,一为避羞,二为避寒。然用蓝来染色,却无关乎羞与寒冷。
只是因为,追求美啊。
在美跟前,人类无师自通。
想起曾看到的一幕。一个流浪在街头的智障女,在垃圾桶里,捡到一枚红色发卡。她高兴得举着发卡,近乎发狂地笑着跳着。然后,她把它,庄重地戴到了她的发上。她指着头开心地对人说,美,美。
美,才是人类最原始最华贵的尊严。
人类祖先,给我们开创了美的先河。女人们在头上戴花,插荆钗。男人们在头上插羽毛,在腰间佩饰物。把贝壳、骨头、石子钻出孔来,穿成手镯和项链,装饰手腕和脖子。但我还是要惊异于,他们怎么就想到要把颜色,染到衣上?怎么就知道蓝草里面能提炼出蓝?
真聪明啊!
《诗经》里有“终朝采蓝”之句,每回念到,我都如初见。喜欢。喜欢到忧伤。想着那个采蓝的女子,蓝衫蓝裙地穿着,去野地里采蓝,为她的夫君织染衣裳。夫君尚在远方,说好五天归的,六天过去了,他竟还没有回。她心不在焉地采呀采呀,思念都染上蓝了。她的夫君若远远打马归来,是否率先看到原野上,他的那一朵蓝?
人类最贴己的颜色,原是蓝。
幸好,还有那样的老作坊在,织染着从前的蓝。
是在湘西的苗寨。那里的人们,还过着自给自足的日子。吃的是自家种的粮食,穿的是自家织染的衣裳。无论大人小孩,都是一身的蓝,靛蓝,或蓝黑。衣襟和衣袖上绣了花。他们一个个走出来,仿佛是从《诗经》里走出来的。
那里的女人们都精通织染和绣花。她们把采来的蓝草,一篮一篮,浸泡在大缸之中。隔天,再加以石灰搅拌。几天之后,撇去上面清水,得半缸蓝胶,就是上等的染料。
看过她们把染好的布料,晾在太阳底下晒,是件赏心悦目事。那一匹匹蓝,在蓝天下飘拂着,有着远古旷野的浩荡、朴素和寂静。
二
友人去印度,带回不少条印度丝巾,颜色缤纷艳丽,如收拢了一堆的云霞。她让我挑一条。我一眼看中一条浅蓝的,很素朴安静。
友人看着我,哧哧笑了,说,真意外,以为你要挑玫粉的呢。
不提不醒。我这才惊觉,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是这么中意于蓝。家里窗帘,挂的是蓝色的。被面床单,是蓝色碎花的。衣橱里,春夏秋冬的衣,蓝色竟占去了一大半。
从前不是这样的。
从前我是喜欢大红大绿的,喜欢光芒、热烈、灿烂、万众瞩目,得失皆忧于心。
人到了一定年纪,真的是要往回收的。不爱喧闹了。不爱灯光闪烁了。情愿往那暗影里去,做个闲观者,落得清静自在。有时闲观者也要不得,情愿退回自己的小屋子,跟小花小草为伴,享受寂静和孤独。
并不感到孤单。是清减下来,纯粹起来。欲求少了,烦心事也就少了,食也香,睡也香。一两个朋友,偶尔来坐坐,不聊世事,不评说谁是谁非,只说说花草,说说书籍、音乐、茶和糕点。养一只叫小欢的小猫。能将就着用的东西,绝不丢弃浪费。可有可无的东西,哪怕再高档名贵,也不会带回家了。要那么多你来我往做什么呢?要占着那么多无用的东西做什么呢?不贪了,回头了,回到小孩子时光,守着一堆沙,也当是珍宝,能兴兴乐上大半天。
清冷的月夜,独自去赏梅。一人,一弯月,一树花,够了。无须再呼朋唤友了,耐得住寒寂,守得住日月了。
午后时分,对着一堆颜料,在纸上细细涂抹。不急,慢慢涂。用浅蓝打底吧,我画案几上插花的瓶子,落满阳光碎瓣儿的书籍,扎头发用的发圈,盘子中吃了一半的水果。真静啊,静得灵魂滴得出水来。在那水里面养鱼吧,长水草吧,长莲和荷吧。
也能饶有兴趣地看一棵风信子生长。从小球球开始,每天对着它说说话,赞赏它生长的勇气。一个月后,我看到它的芽芽终于长出。又一月,我看到它打出了花苞苞。再一月,我看到一捧的粲然,朝向我。它开花了!它成功地开花了!我仿佛第一次见它开花。快乐。是真心的快乐。
也特恋旧物旧情。偶然间翻到一帧昔日的老照片,和抄写用过的笔记本,欣喜万分。回老家,看到落满尘的暖脚炉,是祖母的陪嫁物呢,从前,不知暖过多少回我们的小脚心。宝贝样带回,在里面装炭火,看着那一簇火星子明明灭灭地跳着,幸福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真好啊。
食也简单了。只做那家常菜。一道雪菜炖豆腐,天天做着吃,吃不厌。从前的苦日子里,那是最美的佳肴。
穿也简单了。爱上棉布的、宽松的衣,蓝色是主打色。靛蓝的,浅蓝的,灰蓝的,粉蓝的、藏蓝的。我穿着这样的衣回老家,我七十多岁的老妈看我半晌,忽然笑起来,说,梅啊,你穿得真朴素。我很高兴,我在我妈的眼里,终于还原成一株庄稼。
想开了。放下了。删繁就简了。终从那大红大绿中退出来,成为蓝,收敛起所有锋芒,只做那一匊湖水,静静淌。
一枝疏影待人来
一枝疏影待人来,是写梅的,寒梅。
寒冬的天,下过一场雪了吧?应该是。
雪映梅花。梅花照雪。两两相望,都是直往心里去了的。
视觉与味觉在纠缠。白,再也白不过雪。香,再也香不过寒梅。
雪没有什么人要等。
它是无拘无束自由身,想飘到哪里,就飘到哪里。想在哪里落脚,就在哪里落脚。它有本事在一夕之间,让整个世界彻底变了模样,银装素裹,别无杂色,只剩它一统天下。——雪是很有能耐闹腾的。
寒梅却静,天性使然。说它是谦谦君子,又不太像,它讷于言,也不敏于行。
作为一棵树,寒梅是早已认命了的罢。被人栽在哪里,哪里就是它的一生之所,它再也挪动不了半步。——除非它是南美洲的卷柏。
卷柏是会追着水走的。当卷柏在一个地方待得不耐烦了,觉得土壤再不能给它提供好吃好喝的了,它会拔脚就走。让身体蜷缩成一个圆球,滚呀滚呀,直到滚到它满意的地方为止。卷柏很有点泼皮无赖的样子,你待它再好,它也能一刀斩断情缘,不留恋,不叹息,连稍许的回头,也没有的。
寒梅做不到。寒梅传统得近乎固执,它独守着它的家园,直到老死,直到化成灰,也不会更改一点点。
寒梅心里能做的梦,也只是,在最好的年华,等着你来与它相遇。
它只能等。它的生,就是为了等。
百花肃杀之后,它登场。这是寒梅的小聪慧。要不然又能怎样呢?百花之中,它算不得出色的。貌相实在平淡,牡丹、芍药、荷和秋菊,哪一个都比它张扬。即便是用香来比拼,香到骨子里了,也还有桂花呢。也还有茉莉呢。也还有栀子呢。
天寒地冻里,百花让位,它才是独香一枝,貌压群芳。
这该积蓄多大的勇气啊!为了博你流连,它拼上它的全部了。你惊讶于它的顽强,用冰清玉洁等词来赞美它,你却看不到,它的心也冷成一团的呀。寒气刀子似的,割着它的每一粒肌肤,它竭力装作若无其事,端出一脸的好模样,笑着。开呀,开呀,把心也全给打开来。
且香,且媚。且媚,且香。一生的好年华,原也经不起等的,风一吹,就要谢了呀。
心里真急,亲爱的,你来,你快来呀,你怎么还不来!
世界那么寥廓。花香那么寂静。是深宫女子,待宠幸。
有人说,凡尘里最大的不幸,是相遇之后被辜负。寒梅却说,不,不,是没有相遇,就被遗忘。连梦,也做不得。连回忆,也没有一点点。这才叫残忍。
淡的月光,给它描上象牙白的影。它是二八俏佳人。它等,它等呀等,等你来。有时会等到。有时等不到。生命原本就是一场寂然,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然,可不可以这样理解,它在等你的时候,你其实早已在寻它。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你不过走慢了那么一小步,它在它的生命里,已完成了最美的绽放。你眼睁睁错过了,是怎生的后悔莫及,你不想辜负的呀,不想,不想呀。
就像小时,你盼娶新娘,有热闹可看,有喜糖可吃。是那样的喜洋洋,世上的好,仿佛都聚在那一时、那一刻了。偏着你们那里的风俗,娶新娘都在夜里进行。你等了又等,最后实在困得不行,你上床了。临睡前,再三跟大人说,到时记得叫醒我呵。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人家的热闹早过,门前一地的鞭炮红屑屑。新娘子的红盖头早掀过了,新娘子亦已换上家常的衣裳,客走人散。你跺脚大哭,哭得委屈死了。他们不等你,他们竟然自己就热闹过了。你为此遗憾伤心了好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