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夏天,大学生艾德因女友意外去世而备受打击,他选择逃离原来的生活,来到希登塞岛,成为一名洗碗短工。希登塞岛与丹麦隔海相望,是一个旅游地,艾德所在的饭馆聚集了一群有趣的人物,其中最重要的是同是洗碗工的克鲁索。童年受到创伤的克鲁索在此长大,他受短工们的仰慕,也为准备逃彺丹麦的人提供食宿。艾德与克鲁索之间生出了亲密的友谊,如《鲁滨孙漂流记》中的星期五和鲁滨孙·克鲁索。随着时局变化,岛上盛况不再,克鲁索因受伤而被父亲接走。艾德也回归正常生活。
《克鲁索》以一段被人遗忘的东德历史为背景,诗意地书写了一个有自杀倾向的年轻人自我觉醒的历程。同时亦实亦虚地展现了当时边境内的自由之乡——希登塞岛及其精神领袖克鲁索,谱写出一首献给东德逃亡者的挽歌。
卢茨·赛勒(Lutz Seiler, 1963— ),出生于德国东部的格拉市,曾是泥瓦匠和木工,参加过东德国家人民军。他于1989年夏季在希登塞岛的克劳斯纳饭店做洗碗工,次年完成德语语言文学专业学业,1997 年起在勃兰登堡州威廉斯霍斯特的彼得·胡赫尔之家主持文学项目。他现居威廉斯霍斯特和斯德哥尔摩两地。
在开始小说创作以前,赛勒更为人熟知的是诗人身份,至今已出版多部诗集,其中《四十公里之夜》获不来梅文学奖。他从2004年开始尝试小说创作,著有短篇小说集《土西铁路》和《时间的天平》,分别获英格博格·巴赫曼奖和冯塔纳奖。《克鲁索》是他首部长篇小说,获德国图书奖、乌韦·约翰逊文学奖、卡施尼茨文学奖。
译者:顾牧,1996年毕业于西安外国语学院德语系,2007年获北京外国语大学文学博士学位,主要研究方向为文学翻译理论与实践、文学理论。现任职于北京外国语大学德语系,并从事德语文学作品的译介工作,已出版译著十余部。
去海边
水面下,明暗交错的海底仿佛在不断晃动,让艾德看得入迷,迷得差点掉下去。通向下面海滩的路上有好几个黏土和沙子构成的平台,平台以台阶相连,从建筑形式看,这些破破烂烂的台阶是分散在好几个世纪建成的。每下一级台阶,周围的景色都会发生改变。那一片海景啊!他感到了希望的存在。这不就是他渴求的吗?某种彼岸,广阔,纯净,气势非凡。
到半山腰时,北边的视野开阔了,能看到海岸线上地势最高的一段。峭壁上茂密的灌木丛里是观测连的基地。“带的武器不多。”大陆那边是这样传说的,还有些窃窃私语说那些人靶子出奇地准,而且射程远到不可思议。
艾德是唯一一个利用午休时间去海边的,店里在这个时候静悄悄一片,经过那些坐船来一日游的客人在午餐时带来的混乱后,睡意笼罩了树林前的空地。这让艾德想起刚上学时的午休时光,吃完饭后,他们把靠在教室后面墙边的简易床搬出来打开,然后齐刷刷地跌进昏沉沉的梦乡。兰波倒在餐厅里一张破旧的躺椅上,这把椅子放在被称为阅读角的那个凸出部分里,那里还有一张小圆桌,上面放着杂志,《影视天地》:“你和你的花园,好点子”。兰波的脚吊在椅子把手外面,脚上是破旧的端盘生皮鞋,脸上盖着邮船每天都会送来的《波罗的海报》。所有往来于小岛之间的渡船都被本地人称作“邮船”,从大陆那边来岛上的那些船则叫“轮船”。“你是坐邮船还是轮船来的?”这是大家上来后问的第一个问题,定性的问题……偶尔,兰波也会跟其他人一起躺在树林前长满青草的斜坡上,就在距离灯塔那条路尽头不远的地方。有几天,艾德能看见三个端盘服务员并排躺在那里,白色的衬衫敞着,摊开的四肢一动不动,像被击毙的人,像禁酒时期的血战之后——三个死去的朋友,大张着双臂,躺在一块罗马人床单上:
“你这些年都做了什么?”
“早早去睡。”
只有克鲁索从来不休息,就好像从来不会感到累似的。他经常在洗碗间下面的地下室里干活,那里应该有个烧热水的锅炉和类似修理室的地方。或者他去捡枯枝,搬回来放到劈柴墩旁。他腰上围着红格子的擦碗布,光着上身,头发扎成一束——克鲁索真像印第安人,正在非常坚定,既强有力又优雅地做一些必要的准备工作——只是艾德说不出要准备的是什么,但肯定是什么大事。
每天都要弄柴,这是克鲁索的说法。把浮木和枯枝砍成能放进炉子的长度,或者用斧子劈成小块。他更常干的活儿是修院墙,在克劳斯纳外围呈半圆形的院墙类似那种天然的栅栏:他利用密密地长在一起的小松树的树干当桩,再把那些不太好的,比较细的矮树树枝编在一起。他自己把这道屏障称作外栅,但是内栅在什么地方却并不清楚。这道栅栏是一道天然的屏障,会随着季节披上绿衣,而且似乎还会自己长高。
克鲁索在劈柴墩那儿干活的时候,水池里的水都会跟着颤动。艾德看过一次他劈柴,当时他被斧头的节奏,还有那个完美无瑕的身体安静有力的动作深深吸引了。木块被认真地劈成柴火。艾德知道外面的人不可能透过糊满污渍的洗碗间窗户看出他是谁,但克鲁索却突然停下来招了招手,随后,他就出现在艾德身边,手里还提着斧子。克鲁索严肃地微笑着(这两种表情在他椭圆形的大脸上总是奇特地结合在一起),又一次握住他的胳膊,然后领他在院子里转了一圈。
“花园得圈起来,不然野猪会把所有的东西都拱得底儿朝天。”他说着,指了指树林边上的一块地,如果仔细辨认的话,能看到几块苗圃,种的东西外面埋着些烈酒瓶子,围成一圈,看上去就像酒鬼的花园,像酒鬼想要与世界和解的愿望。
克鲁索跪下来,把手放在苗圃上。
“它们是为这个来的——它们嗅到了自由的气味,跟人一样。”
他看了一眼艾德的眼睛。
“去年它们把整个园子都糟蹋了,所有蘑菇和神草。剂量当然过大了,之后所有的野猪都感受到了彻底的自由,摆脱了一切束缚。它们不知道游了多少圈,围着岛,结果引发了射击警报。你见过野猪游泳吗,艾德?爸爸、妈妈、孩子,排成一列在水里游,你根本想象不出它们能游那么快,猪鼻子高高地支在水面上。它们也就是那样被打死的,爸爸、妈妈、孩子——啪,啪,啪。他们脑子里只可能想到:逃跑的人,侵犯边界的顽固分子,连喊话和开枪示警都不管用。一时间,下面的沙滩都被染红了,过了好几个小时,他们才发现自己弄错了。所有野猪都从水里捞上来了,厨师迈克当然想看看能不能给克劳斯纳弄点新鲜肉来,但是想尽办法也没弄着,对待逃跑的人就得用对待逃跑的人的办法:没有它们,也没有尸体——它们根本就不存在。”
克鲁索盯着地面,嘴唇没有血色,眼睛几乎闭着。这个男人让艾德感到既陌生又熟悉。并不是真的熟悉,应该说是他渴求的一种亲密无间。
克鲁索从苗圃里拔掉了些什么,艾德分不清有用的草和野草,他试着去领会刚才的那个故事,想问问克鲁索关于草的事。
“那些野猪的血液里有了太多的自由,你懂这是什么意思吗,艾德?这种自由……”他指指种药草的园子,又朝克劳斯纳的方向比了个手势,没有再说下去。
台阶底端的海滩上全是石头,艾德于是朝北边走了一段,来到最近一处有沙滩的地方,那片沙朝海里伸进去。他带着那个笨重的大笔记本(封皮上有G 的题字),本子裹在毛巾里。艾德本以为自己能在午休时间静一静,呼吸一下大海的味道,思考思考,但他太累了,最终只是坐在那里,望着海面。虽然抹了油,他的手还是好像要散架似的,皮肤上布满小孔,白乎乎,皱巴巴。浮尸的手,艾德心想。他的指甲像从甲床上脱开似的摇摇晃晃,如果想的话,他可以毫不费力地把指甲从肉上拔下来。他摊开手心冲着太阳,把手放在怀里,看着水面。
不管怎样,他的眼睛好受多了。恐惧依然在他的骨髓中跳动(没有跳!),但轮廓已经被洗碗间里充满洗涤剂和腐臭味儿的水汽泡软了。筋疲力尽的感觉让他想起了在建筑工地上当学徒的那几年,想起青年时代的那种几乎已经被遗忘的疲惫(他这样说,就好像自己现在已经老了似的),他感到一种就像思念家乡似的对劳动的渴念。这种身体上的,仿佛与生俱来的渴求一度几乎被遗忘,或者更确切地说,已经完全被抛弃了。大学学习磨去了他的轮廓和个性,在劳动的过程中,他又变得像他自己了,劳动让他回归了一种具体的相似。“疲惫不堪”,他的存货们又开始嗡嗡作响,艾德赶紧往水里扔起了石头。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通过了考验,他现在算不算是克劳斯纳的洗碗工。
回去的路上,艾德捡了浮木,有树根,还有木头片,那大概是船只的残骸,到最后,他胸前已经抱了很可观的一大捆。顺着台阶往上爬时,这些粘着贝壳和海藻的木头险些从他手里滑落,但他不会允许这种情况出现:他无论如何都要通过考验。台阶很陡,汗水流进了他的眼睛,他想象着克鲁索看到自己会是什么样子。他那严肃的微笑。他看着艾德,这个还没驯化的人领悟得很快,从第一天开始就证明自己是个有用的人。艾德走到堆柴火的地方,丢下那捧木头时故意弄出很大的响动。他在迷失生活方向的时候找到了一个千金难求的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