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八十年代起,张辛欣即致力于写作之外的探索,这其中有生存的压力,有兴致所至的发挥,更有对自身创造力的探究。
进入21世纪,随着互联网的兴起和个人的迁徙漂泊、无所依靠,张辛欣的创作领域越发广泛,涵盖小说、非虚构、影评、影视剧、戏剧、播音、绘画、绘本、数码书、翻译、视频等。这其中,与网络的深度接触在所难免,网络技术对个体的支撑、网络世界导致的迷失也得以体现。可以说,张辛欣是世纪之交技术浪潮下及人类早期互联网时代的一个难得的标本,她的创作经历,完整地呈现出一个人在不同的地理空间、不同的文化领域奋进与迁徙的艰辛与收获。
全书分为“涂抹空洞”“黑天堂”“预言”“后台”“我译”“我的骇客帝国”六大部分,以“创作”为线索,呈现出张辛欣三十多年的亲历和思考。张辛欣的文字没有所谓的沉淀或者意味悠远,更多的是动态的,跳跃的,即兴的,她的写作不是为了奖项、殿堂、不朽乃至庙堂,是为了此时此刻,是面对年轻的和更年轻的人,也为了让她本人成为年轻的人。
★一个著名作家的创作突围:本书讲述了著名作家张辛欣从20世纪八十年代以来所经历了各种创作门类和艺术领域,涵盖了涵盖小说、非虚构、影评、影视剧、戏剧、播音、绘画、绘本、数码书、翻译、视频等,这种广度令人动容——这样全才的人在日益技术化的时代少之又少,同时也令人惋惜——毕竟张辛欣没有能够在一两个领域扎根下去,动荡的生活和天真好奇的心性让她似乎要用一生的时间把每一门艺术都把玩一遍,那么就看看她的自述吧。
★互联网兴起至今的完整回顾:互联网从2000年左右在国内兴起之后,无论是网站,还是应用,以及技术手段,都经历了急速的变革,引发了投资界、知识界、文化界和无数个体的翻天覆地的变革。张辛欣的创作经历,与信息时代的到来同步,伴随着互联网的发展壮大,由此她也成为早期一代利用互联网技术的创作者、艺术家。张辛欣无意中用自己的亲身经历记录了下这一切。如界面新闻副总裁黄坚培所说:张辛欣带你穿越不同年代的媒介现场。那些第一手的实战经验,堪为媒介传播专业的必读参考。国内像你这样玩过这么多媒介的人,真是稀世珍品——不仅是珍品,更是一份难得的记忆。
★一个人如何在网络时代保持自我:而在日新月异的互联网技术前,任何人都有一种不断被淘汰、不断奋起直追的处境,张辛欣就详细记录了自己多项艺术创作,因为技术的变革突然间成为了古董、化石和某种遗迹。当我们回望这些经历的时候,难免有种技术变革太快而导致的怅然,以及对眼前生存处境的珍惜和反思。一些至关重要的问题因为技术的快速变革而更为凸显,“我是谁”“我到哪里去”等问题,在张辛欣的笔下不断流露,作为一个不依赖任何现有体制写作的作家、艺术家,张辛欣对自己的存在即归宿,有着精彩而令人刺痛的描述。
自序
书名几乎是我的墓志铭。
我被推进圣琼斯医院急诊室,胃持续搅痛,放射到后背并且肾脏,计算机断层扫描显示,胃里异常阴影,肝脏散布颗粒,右肾有一个瘤子。急诊怀疑胃癌,立刻转专科,一分为二消化道科和泌尿科,预约胃镜,做核磁共振,把增强剂打入静脉一阵热流,为了看肾瘤边缘的清晰度,是不是癌菜花状了。抱歉,你想读我这些年的创作心得,铺面而来枯燥的病理术语;然而,这个急诊事件跟当下我的创作直接关联。
也许,你和我是同代人,一起从80年代中国文化解冻走过来,也许你记得那时候我的文学创作,虚构的,非虚构的,那时候我骑自行车沿着大运河,从北京源头走到钱塘江入海地方,我在CCTV主持我的采访节目。在街上我常被观众认出来;我用我采访的口述历史,主持中央台“普通人”节目;用我的侦探小说在天津广播电台做长篇连续播讲;一些喜欢我的读者不喜欢我到处出现,写信来,认定我是孤寂的不是热闹的(人人手写信的80年代),我写电影剧本,是阿城《棋王》的编剧,我演戏,演易扑生《培尔金特》的山妖公主,我在大学念戏剧导演。在人艺做导演。然后,我出走了,是你眼前的我了。
后来这些年,我为VOA写和播,上世纪末网络热潮,我投入硅谷起家的中文数码出版公司,在网上开专栏(中文第一个)在唱片公司录歌,伪造名画,追逐戏剧,旁听电影课,泡电影院(一礼拜三次影院,很多年了),我画绘本书,翻译商务也翻译名剧,自己做数码书,做语音,做视频,和在英国,日本,法国的翻译联手做数码绘本……我没有吹牛皮,走在通向死亡的捷径,给自己墓志铭打着草稿,掰指头数一数我干过的各种艺术伪造术,这构成这本小书的内容。
走在末路的我,跟你坦白,我的新伪造生涯源于:
空洞。
这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秘密。好多天涯流落者都感到空洞,被新焦虑包围着,同时被空洞包围。一个朋友出来没几天就跑回去了,号像是从恐怖片逃走,见回去到人就解释,“在外面闲得心好慌!你们不能懂!不能懂!不能懂!”朋友都说不懂,说可惜了上好的移民机会。话飘到大洋这边,我听,我想,我能懂。
我们有着同样的成长背景,从出生到死亡被全面管理,包括思维方式和审美趣味被管理。你上班,开会,推诿,抵抗,巴结:从孩子幼儿园到补习老师到住房到看病(我没有孩子少一大项,但得为分配住房到处奔走呼嚎。)80年代在中国的时候,我算是个异数,因为写小说“精神污染”被批判,对生存的直接效应是,大学毕业时我无法被分配——没有任何一家剧院敢收留我这条落水狗。考研究生留校吧,带研究生的教授都不敢看我的卷子,生怕看一眼就沾上了;幸而运动狂飙打住了,我进了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当导演的时候,除了排戏我不去上班,我独来独往,过着跟自己忙活的日子。在天涯异乡我也一样,这么多年我不参加party,不跟人吃吃喝喝,站在厨房吃着眼睛扫着杂志报纸。简约,创造,自忙碌。
然而,空洞,巨大的空洞,直袭外部同时内部。作为中国作家的我的曾经外部动作,文学讲演,国际旅行,全都消失了;我自己把访问学者的教职也掐掉了,好埋头写长篇,写长篇的时候把跑车卖掉了(省下保险费)把医疗保险也免了(回国时候用别人名字查体)。为什么活着的哲学命题,用减法做到零。
我的空洞,无所不在。
这本小书头一篇,我临摹名作的体会,是打开我的一把钥匙,天下没有比临摹名作来对付空洞的更好方式了(你也试试,别说你不空洞)。从前我不会画画,流落的我是从伪造名作直接上手我在世界各地博物馆看原画,看大观也一处一处研究局部,伪造名画的职业高手都是这么干的;我在专业录音棚唱歌,我的女低音生逢其时;生命再一次等待宣判的时候让我无耻地告诉你,我练各种艺术活儿,因为想做电影,想一个人做一部商业片,一人干全部活儿。你笑了,这很有什么吗,现在有人这么做,我瞄着这样的人,我要一人演几个角色,把我一副身体分成很多部分,分别使用,我要跟我武打,追击,性爱……
于是,你读读我是怎么看电影的。我高度分裂地看,一边看眼前一边还原剧本文字是怎么写的,流动的画面,分解为镜头、音响、场景设计、表演、剪接,分神技术的同时我鼓掌,观众有谁像我这样?感激老天爷,让我流落美国,流落在电影超级大国,流落在与人呼吸共在的黑暗之中。
我的工坊,是半地下室,工坊前部深埋水泥钢筋地下,后面是一排大窗可看一片树林,红顶鹦鹉,松鼠。我听着收音机,独自干活儿,幻想有帮手,跟空气说,这样,这样,于是,一个人干活,假装不同的观察角度,小说家不就是这样分裂吗,一个人兼顾好多角色,而这些年干过的各种活儿,艺术的,农田的,护士的,会互相帮助的,有的时候,我对天说,让我闭眼喘口气,OK?
穿着带洞汗衫,站在厨房吃东西,头发一边长一边短,长发梢沾着丙烯颜色,活像疯子忙个不停(你觉得?)其实,绝大多数时间,我在绝对空洞。空洞是一分一秒走着的,空洞因为凝视拉得比度更长,空洞,是没有时空可做衡量的。
凝视我的空洞——我的伪造生涯,从很小时候就显现出来。我上小学那一年,因为生日晚,学校不要我,幼儿园也不要我了,我就在胡同混,看到一辆绿漆小木车,小车厢小木窗栅栏闪过孩子小脑瓜,我跟着小绿车跑,小绿车来到一座蓝漆小门前,绿车后门打开了,小孩儿球一样连连滚下来,全都钻进那座蓝色的门,门楣上有弯弯一溜儿红字,我不认字我能猜,幼—儿—园。一个美丽大哥哥出来了,身后跟一溜儿小孩子,手拉衣角,成一串儿,我拉上最后一孩子的衣角,我们来到公园,我们围圈儿坐,大哥哥好奇怪,我是哪儿冒出来的,我说,我是幼儿园的啊,大哥哥慌了,大哥哥高兴了,因为他讲故事时候,我晃着脚笑得最响,我的伪装术到傍晚时候就被揭穿了,我跟着小朋友想混入人家幼儿园,眼看就要钻进天蓝小门了,一个大人堵住我,我爸爸!
我想对自己证明,我不是天生反社会心理倾向的独行者,还不懂事就本能地想混入集体,拥挤在伪装在群体的热闹里。虽然,80年代我被定义“中国存在主义代表”,这算是我的写作罪名,而我因此知道这种哲学思潮的存在。他们大写了我,而我,够一个存在吗?只有完全落入空洞,失去任何被推动,于是,你清晰地认识到个人存在的荒谬。无意义地被生存着,在虚无的空洞中醒着的人,是何等地英勇,是的,英勇,每一个荒谬个体存在,都极为英勇。
太空洞的时候我就出去找点事做(像史前猎手离开洞穴),你这样读书中我做国际广播,画绘本书,做数码书等等。这本小书每一行你都可读为:涂抹空洞。
我不是女武士,诊断胃癌让我惊慌。精确地说,惊慌了一天,我好后悔多年来一直站着吃饭,吃得太快伤了胃,我后悔持续的创作思虑伤了神经—胃。最恐慌的是,要是我去了,唯一的伴儿,我的斯蒂夫可怎么办,他的空洞会少了转移的一半,凄凉会多很多啊。同时,我庆幸,我时刻携带的疼痛,腿疼,手疼,腰疼,疼到我羡慕人都能迈着两条腿走来走去,而我不能够,我时常告诉自己,疼痛是提醒你存在着,而所有的疼痛,眼看就要有一个明确的终结了,多么好。一天之后,我冷静下来,胃癌是有创作过程--发展过程的,假如,我还有一年时间,我不化疗,我细嚼慢咽,从容有迫地做完手边几件创作(其余零碎,都去他的了)。
全麻下胃镜,直观诊断,胃癌是一个假警报。核磁共振出报告,右肾确有瘤子。我知道的。我跟写报告的医生说,十多年前就查出来了。旧片子呢?能对比一下瘤子长了多少。医生问。那是在别人名下检查的,好个伪造生涯!我噗嗤笑了。预约泌尿科,来回地电话失联,约到一个月以后,我给你写着还不知道曾经伪托别人名字属于我的瘤子究竟长大了多少,我诊断,瘤子没有穿破皮囊,细胞还没有分裂癌变,要不然,医生会让我带着肾立刻赴约。
你尽可以把我看成一个低能的多面伪造者,我分析,我的伪造技术和我的生命一路方式有关。少年时候画月票蹭公共汽车,画戏票蹭革命芭蕾舞演出,蹬高梯按格子描伟大领袖绿军装红领章,春夏秋冬各种农活,从自己病危到看护病危,我一路干一路看人家是怎么做的,我照着做,都是这样做过来的。包括干各种媒体。大学时候交导演作业我每次都是最后一个,因为在写小说,写着小说看着同学是怎么做戏的,哦,是这意思啊,照猫画虎,我做导演作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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