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和庄子是道家学派的代表人物,在中国文学史、哲学史、美学史和思想史上皆占有重要地位。本书分为上下两编,上编论述老子的人生哲学及其“以正治国”的思想与孔子政治哲学的异同,并对其不能自圆其说的“有为”、“无为”主张作了深入的研究,鞭辟入里。下编探讨庄子在文学、哲学和美学等方面的卓越建树,尤其论述庄子为中国文学四祖——讽刺文学之祖、寓言之祖、文言小说之祖、浪漫主义之祖,对中国文化艺术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具有独到新颖的见解。
《老庄新论》汇聚陆永品先生一生精研《老子》、《庄子》的重要著述,是近年来道家思想研究领域的一部不可不读的力作。
50年前,我从复旦大学中文系毕业被分配到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即现在的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从事古典文学研究时,就对《老子》和《庄子》这两部著作产生了兴趣。尤其对《庄子》之书的兴趣更浓,因其语言生动形象,优美动人,蕴含丰富,在先秦诸子散文中具有鲜明的个性化特征。但是,对老子庄子其人其书,学术界尚有不同的看法。由于他们的哲学思想复杂,令人费解,因而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多有歧意。有些问题,自古及今,众说纷纭,莫能定论。为了帮助读者研读《老子》、《庄子》,有几点应当简要地予以说明。
(一)
关于老子其人其书、庄子其人其书的问题。考证古人古书的真伪,应本着实事求是的精神,要根据史料说话,不能先入为主,以主观想象篡改历史,以符合自己的看法。譬如,有人首先认为老子生长在春秋末年,对于宇宙的形成,还不可能有唯物论的思想,于是便在古籍中寻找片言只语,来论证老子的宇宙观是唯心论。类似此等研究方法,显而易见,这并不是历史唯物主义的研究方法。
考证古人古事和古典文学研究,都必须占有大量的史料,由史料说明问题,得出结论。胡适书法(条幅)说:“有几分证据,说几分话;有七分证据,不能说八分话。”说得非常精辟,应当成为学者的座右铭。古代的史料浩如烟海,即使对所掌握的有关史料,也应当去粗存精,去芜存菁,经过过滤筛选,保留有价值的精华,摒弃毫无意义的文字。不能把所掌握的史料,舍不得割爱,一股脑地都塞到论文或著作中。现在有不少学术著作,即存在此病。
其实,在历史上,人们对有些问题也存在不同的看法。做研究工作,应当善于识别正确的史料和错误的观点:不能满足于掌握许多史料,就下结论。如果立论不正确,史料愈多,将更能迷惑一般的读者。正如荀子所说“其持之有故,言之成理,足以欺惑愚众”(《荀子·非十二子》)。关于老子其人其书、庄子其人其书的问题,前人有许多不同看法,其中有些看法并没有什么真凭实据,只是主观臆断,不仅不能说明问题,反而制造了混乱,给研究老庄设置了障碍。
(二)
老庄研究与其他问题研究一样,总会打上不同的这样或那样的时代烙印。应看
到,随着时代的前进和历史的发展,佛教的传入和道教的兴起,老、庄思想便与佛、
道、儒相互融合,因而对老、庄的研究,就更加复杂。
就以不同的时代对老、庄的称谓为例,一般说两汉称黄、老,魏至晋称为老、
庄,逮至唐宋,又称佛、老。这些不同的称谓,并非只是简单的称谓问题,它表
现了不同的时代,老、庄之学的不同的社会地位。汉代称为黄、老,是由于汉代
002初年,疲于战争破坏,举国上下,皆渴望天下太平,休养生息。因此,黄、老“无为而治”的思想与统治者和人民的愿意相吻合,于是统治者便崇尚黄、老,把“无为而治”的思想当做治国策略。魏晋南北朝时代,许多文人学士,崇尚“玄学”,清谈之风甚盛,于是便曲解老、庄,盛称老、庄之道。唐宋时代,许多文人骚客,由于政治上的失意,志不得伸,于是便借助老、庄和佛教的出世思想,来逃避现实,发泄对社会的不满。同时,封建朝廷信仰道教,崇尚老庄。由此可见,不同时代对老、庄的不同态度,都深深地留下了时代的烙印。即使在褒贬上,也表现出同样的问题。明代学者陈治安曰:“后世论庄子者,或赞其高玄,或讥其放傲。大约晋、宋人赞叹,宋元人讥贬。言说虽多,尽无当于庄子,固不若太史公本传,寥寥数语,字字皆实录也。”说明司马迁对庄子的评价是比较公允的,不像后世有的学者任意曲解,各取所需。庄子是坚定的批孔派,古代以来即有学者曲解庄子的看法。首先,能够客观地看待这个问题的,还是司马迁。他说庄子“属书离辞,指事类情,用剽剥儒、墨,虽当世宿学不能自免也”(《史记·老子韩非列传》)。但是,至宋以后,有些学者出于某种需要,竟然不承认庄子批孔的客观史实。苏轼即说:“余以为庄子,盖助孔子者”。王安石亦曰:“学者诋周非尧、舜、孔子,余观其书,特有所寓而言耳。孟子说:‘说书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意,以意逆志,是为得之。’读其文而不以意
01《南华本义》。
02《庄周》。
原之,此为周者所以诋也。”01苏轼、王安石之所以不承认庄子批孔,是由于他们是尊孔派,而又喜爱庄子所致。
直到清代和近代,还有一些学者仍然不承认庄子是批孔的。诸如清代的吴世尚、陆树芝、刘鸿典和近现代的胡远浚等,皆如此。甚至,刘鸿典还说庄子是“尊孔”的。他说:“世皆谓庄子诋訾孔子,独苏子赡以为尊孔子。吾始见其书而疑之,及读《庄子》日久,然后叹庄子之尊孔子,其功不在孟子之下也。”02他发出此等耸人听闻的论调,理由是什么呢?他说:“慨自孔子没有微言绝,七十子丧而大义乖,非特儒与墨分门,即儒与儒亦分门,百家簧鼓,皆自命为得孔子之传,而极其流弊,至于诗礼发冢,可见伪儒之附于孔子者,实为孔子之蠹。攻木之蠹,势不能不累及夫木。则庄子之用心为甚苦,而后人反谓其为抵訾也,不亦谬乎?”显然,此等强词夺理的诡辩,也掩盖不了庄子批孔的历史事实。
近代有些进步学者,反对尊孔复古,反对闭关自守,而主张学习西方,才把否认庄子批孔的陈案翻了过来。譬如,严复说:“庄子最长喻义,其词锋殆不可当,用以剽剥儒、墨……”严复的看法,就代表当时进步思想家的正确看法。
古代学者,由于世界观、人生观及其处境不同,他们对老、庄的评论,往往也会因人而异。他们按照自己的需要,各取所需,为我所用。因此,对待古代研究老、庄的著作,应当择善而从,不能兼收并蓄。
陆永品,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1963年毕业于复旦大学中文系,一生从事古代文学研究工作,自1993年起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
主要著作有《老庄研究》、《司马迁研究》、《诗词鉴赏新解》、《庄子通释》、《庄子选集》、《庄子选译》、《庄子选评》、《唐宋词选》(合著),主编《中国古典文学名著分类集成》(先秦两汉部分)、《俞平伯名作欣赏》,编选《俞平伯集》、《史记论文?史记评议》等,并发表学术论文数十篇。
为老子《道德经》正名
众所周知,《老子》此书,世称老子,《道德经》。其上篇为“道经”,在前;下篇为“德经”,在后。老子《道德经》上、下篇,千古流传,未曾发现有人质疑。诸如汉代河上公《老子道德经章句》、魏王弼《老子注》、唐傅奕《道德经古本篇》、清代奚侗《老子集解》等等,众多治老著作及其不同版本,有的虽未标明上下篇,但皆“道经”于前,“德经”在后。此乃可谓世人共识。
然而,20世纪70年代初,竟然发现有不同者。1973年于湖南长沙马王堆古墓出土的汉代帛书《老子》(甲、乙两种)抄本,却与传世诸本《老子》不同,它下篇“德经”在前,上篇“道经”在后,成为《德道经》。据此,当今有的治老学者,如尹振环先生的《重识老子与(老子)》01,即认为帛书《老子》为较早的可靠版本,就在其著作中,把《老子》下篇《德经》置于前,上篇《道经》放在后,成为《德道经》。这“德”字,若如是诠释:“德者,得也。得也者,其谓所得以然也。”(《管子.心术上》)那么,这就改变了老子《道德经》的内涵。此乃是耶非耶?我认为,老子的《道德经》书名,《道经》在前,《德经》于后,原本如此,是老子的本意。而帛书《老子》抄本,抄成《德经》在前,《道经》于后,是错误的。何以见得?下面,即分数端予以辨证和正名。
其一,司马迁《史记》老子本传,即记载老子著书上、下篇五千言,“言道德之意”。
司马迁曰:“老子修道德,其学以自隐无名为务。居周久之,见周之衰,乃遂去。至关,关令尹喜曰:‘子将隐矣,强为我著书。’于是老子乃著书上、下篇,言道德之意五千佘言而去,莫知其所终。”(《史记.老子韩非列传》)司马迁作为号称“实录”的伟大史学家,他有关老子著“道德”之书上、下篇的记载,自然是可信的。世传老子《道德经》之书,也符合司马迁的记载。老子《道德经》之“经”字,显然为后人所加。据东汉班固《汉书.艺文志》记载,有《老子邻氏经传四篇》、《老子傅氏经说三十七篇》、《老子徐氏经说六篇》三种。邻氏、傅氏、徐氏,皆为传老子之学者,以《老子》原文为“经”,以己见为“传”或“说”。老子《道德经》之“经”字,大约即由此而来。逮至唐代长孙无忌等撰《隋书.经籍志》,即记载李耳撰《老子道德经二卷》、王弼注《老子道德经二卷》等多种。称《老子》书为《道德经》,是对“圣哲”著作的尊称,如刘勰《文心雕龙.论说》曰:“圣哲彝训曰经,述经叙理曰论。”
其二,老子著书上、下篇,“言道德之意”,看来是受《管子》的启迪。
《管子.心术上》曰:“虚无无形谓之道,化育万物谓之德。”“德者道之舍,物得以生。生知得以职道之精。故德者得也……以无为之谓道,舍之之谓德。故道之与德无间,故言之者不别也。间之理者,谓其所以舍也。”管子说:大道无形无为,“德”化育万物;道与德同体,密不可分。虽然,老子的《道德经》,与管子所谓“道”与“德”云云,不完全相同,但并不难看到,老子著《道德经》上下篇,是受其启迪,并有所借鉴和继承的。同时,也应看到,管子之“道德”论,与老子的“道德”上、下篇,其前后之顺序,是绝对不能倒置的。
其三,《老子》之书,其上下篇之结构及其有关“道”与“德”内涵的述说,也足以对《道德经》书名的真实性子以辨证和正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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