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我们
书单推荐
新书推荐
|
探花赶考录
《探花赶考录》为蔡小容近年作品结集,以书话散文为主,视域开阔,古今中外均有涉及,角度独特,开拓深刻。有代表性的"读严三篇"是对严歌苓的深度解读,其笔法之了得、之老辣,被严歌苓本人赞誉是写她写得zui棒的评论,此文在《读库》连载三期,反响甚佳。"法语课"是一个语言感觉极其细微精妙者从对法语的旁观而生发的感想与议论,是一组极有特点的美文。
《探花赶考录》的作者1990年代曾被发行量过百万的《女友》杂志读者票选为“十大青春美文作家”其清新别致的作品,获得年轻读者喜爱。其“浮生旧梦说连环”系列散文获《人民文学》《天涯》《美文》等重要刊物青睐,为其开辟专栏。
散文视角别具一格。融艺术鉴赏、人生体悟和情感想象于一炉,其开创性的文风与优雅精纯的语感令人耳目一新。
蔡小容,1972年生,英美文学硕士,中国现当代文学博士,武汉大学外语学院教授。2015—2016年美国杜克大学访问学者。
1993年开始写作,早期作品有散文集《爱与咳嗽不能忍耐》、长篇小说《日居月诸》等。2007—2009年间在《人民文学》《天涯》《文学自由谈》《读库》《美文》等刊物连续发表以“浮生旧梦说连环”为题的系列散文,并结集成《小麦的小人书》由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另有《小麦的穗》《她从聊斋来》等作品面世。
目录
辑一 自叙体 探花赶考录 学大汉,武立国 潜伏 陪我跑马拉松的人 射日 年 辑二 书话志 那些落尽繁华的名字 瞬间的慈悲 水边 他在那里 一星如月看多时 美丽总是愁人的 胡笳本自胡中出 异域绽放的木兰花 妈妈,我是你的乖女儿 欲望,在哪一辆车上 故事本身成了精 成为简 辑三 法语课 他和他的家在巴黎 杜拉斯,还是杜拉 阴阳八卦 香艳与素朴 肥一个早晨 回他一只猫头鹰 轻拢慢揽搂复抱 “巴黎是好得来!” 四海之内皆兄弟 辑四 读严记 白蛇严歌苓 魔旦严歌苓 一个“严”字怎样写 附录一 作者攻读博士期间出版、发表情况一览 附录二 女博士蔡小容的蝶变
美丽总是愁人的
上篇 阿睹何物乎 他的画,是让人过目不忘的,即使我当年还小,不懂得欣赏;即使他甘冒大忌,于成名之后换一个名字——他叫卢延光,又叫卢禺光,但他不署名都没关系,那画一看就是他的,无须署名。 我小的时候,他也只三十多岁。他的线条,刚柔并济,人物造型高古典丽。但有些东西,是我小时候不太喜欢的,比如布局于他画面中的一些装饰性图案。我的小,是指十岁上下,心思单一,理解有限,不希望反映故事的画面中插入驳杂,我把它们视作干扰。他得等着我,等我长大,他依然在那里,而我豁然洞见,哑然惊艳。 早年的图画都散失了,我买回了一本《长生殿》。翻开第一页就可见,卢延光有多出众。“唐玄宗李隆基即位后,励精图治,史称‘开元盛世’。到天宝年间,他以为天下太平了,便纵情声色,日见昏庸。加上穷兵黩武,民不聊生,祸乱已萌于无形。”三句话,一幅图,卢延光把一幅分解为三幅:中间的大块,是唐玄宗在歌舞升平的场面;其上的窄横幅,是装饰画风格的兵骑图;其下的窄横幅,是孤苦无告的乡民在匍匐拜日,祈求上苍,有民间舞蹈的效果。而“她跪在丹墀,莺声燕语;李隆基心花怒放,如醉如痴”,卢延光画成了两扇屏风,拼在一起:他在左上方,盘坐在圈椅中俯身;她在右下方拜伏,取一个婉转的姿势;余下的右上左下两块,他分别画了一枚圆形图章来补白:一龙,一凤。小小连环图,怎堪得如此考究、典雅!当年的卢延光若是志在连环图,那么他毫无疑问是此中翘楚;若他另有大志,那么我联想到海涅的话:“一个天才的笔往往超过他暂时的目标以外。” 洪升的《长生殿》,“情感浓烈,想象丰富,情节动人,词采绮丽”,他的笔配得上那唐代的皇宫里,聚敛了一切最高华的物象来表达的,又不乏真情的爱情:李白的诗、李龟年的曲、仙宫一样的亭台楼阁、快马加鞭从海南运到长安的荔枝。再用一支什么样的笔来把它绘成画?不能是凡品,还记得王扶林的《红楼梦》么,拍得如此难能可贵的精致,面世时还有人讥刺说是“郊区版的《红楼梦》”哩。站着说话不干事的人尽管逞弄轻薄口舌,可是其间确有一个道理在:无论怎样的具象,比起想象来总要差了几分,没差到农村去也还在郊区里。可是,卢延光的《长生殿》何止不在郊区,它也不在城市,它在云端!云想衣裳花想容,他明白,具体的美,再美也是有限的,因为突不破你感官的感受程度;唯有将它抽象化它才能升华,升至与你的想象齐平的高度。 我一幅幅地看卢延光,看他如何在方寸之地安排格局,表现抽象,体现高段。他曾经一度,受成语“画龙点睛”的启发,尝试画人物不画眼珠,将它虚掉。眼珠,阿睹物也,我们的眼睛所看到的世界,是具象的,合乎空间逻辑的,为了这个空间逻辑,有关联的事物就得分离,你得先看此,再看彼,然后在头脑中把它们联系起来。但卢延光把它们合成,把有关联的事物摆成一个最美丽的组合。看这幅:“安禄山十分骁勇,一箭又射中了一只野鹿。众将士齐声呐喊,山鸣谷应。”安禄山,骑白马,马未必真是白马,只是不着色,纯粹线描而已,他张弓的姿势犹在,而箭已射出,他的斗篷飞扬于后。在他这一骑的下方,是一只中箭的鹿,仰身欲倒,鹿是黑色,世上当然没有黑色的鹿,这黑与白的对比,只是为了凸显空间关系,二者交叠形成的综合印象。画的下沿,是排列成一队的将士,手拉手,向上举起,组成一道花边,是这幅画的裙摆。多么高妙啊——你的眼睛看到的是物质的真相,他画出来的是美的真相。 这个男人,我不知道他的内心美到何种程度。他画的杨玉环,娇怯不胜地靠在他造出来的牡丹花丛上。牡丹有那么高吗?牡丹靠得住吗?虚虚实实,他让画面成立。神仙妃子似的丽人高高在上,底下,比例小得多的唐玄宗坐着步辇,宫女们抬着他上朝。见了她,他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杨贵妃与李隆基,金枝玉叶的日子里,每天干些什么。“承欢侍宴无闲暇,春从春游夜专夜。”杨玉环的才华,就是做女人,她懂得怎样把女人做到极致。她谱曲,《霓裳羽衣》;她制翠盘,翩跹舞于其上。大乱来临时,她伴随左右,在哗变的危机中,虽然怕得瑟瑟颤抖,但见无路求生,便主动请死:“但愿陛下平安至蜀,妾虽死犹生。”她这才叫虽死犹生,她这样去死,足以让李隆基终生追思。她吓得瘫坐在地,卢延光的惜玉怜香的笔,安排了两个侍女一前一后抱紧她一同跌坐下去,她俩陪她一同落泪、心碎。 卢延光说,他一直非常欣赏梁启超先生所说的“美丽人格”,人的品格应当优美。他的画就在印证他的话,还有他的画上时而题写的蝇头小楷,如:“天地有正气……” 下篇 美丽总是愁人的 我们打车前往卢师家的时分,雨下起来。那是2013年7月1日上午的广州,车向郊外开去,抵达一处山丘环拥之地。山上是层层叠叠的树,雨停了。阵雨在路途中像一道轻倩的装饰。 他背着手站在那里,微笑——走出电梯一回头我看见。他极瘦高,眼眸清澈,很有神采。卢延光。一个我小时候经常看见的名字,穿过一重重时光的门,一重重虚与实、幻与真的影像,奇异地重叠、定格。不可思议,又合情合理。 我毫不怀疑,他就是那个画中的男子,因为他与他的画非常相像。他画的人像,无论男女都骨格清奇、神情傲然,他的“帝女仙佛儒”五百图,那些超逸高标的人物,或许内中都有他自身作为观照的基准。他的脸有如他的笔画出来的线条。对他外貌的描绘,他的友人谢春彦说得极当: “……那样的瘦骨嶙峋,那样的气清神秀,那样的萧然飘举却又肃穆安然,大有‘短发萧疏襟袖冷,稳泛沧溟空阔’之概,活脱脱地似从古书卷中逸来眼前……” 当然是这样。他多年都与他的画中人活在一起,彼此濡染。 卢延光的百图系列,从1982年开始酝酿,历时十年完工,卓有影响,而以率先面世的《百帝图》为最。《百帝图》之后,他再作《百女图》,我查阅连环画《长生殿》的出版时间是1985年,恰是完成百帝转向百女的时期。在题材上,《长生殿》又与此高度相关,其中的主要人物李隆基、杨玉环也分别在百帝、百女图中出场,从而这本连环画仿佛是他百图创作中的一个横断面。横看成岭侧成峰,这二者的画风并不同;而转换一个角度,在百女图中出现的杨玉环,又是《长生殿》故事的一个切面。 “杨贵妃”一幅,在百女图中突出地富丽堂皇。她盛妆华服,鲜花簇拥,身姿慵懒而安然。一只鸟停在她的手掌,仿佛絮絮地对她说她听不懂的话语。——美人啊,你可知:“妙乐与酒与玫瑰,不久住人间?”天长地久有时尽,悲剧已离此不远,但此时,画她唯有此时。这是她一生中最华丽的时段,三千宠爱在一身,丰腴、饱满,就像她发髻上那朵牡丹,绽放到极致了。就画此时,画出她的优裕、从容,成熟的身姿与神态。与此对照,百帝图中的李隆基却是一脸惊恐之色,足下的马嵬坡界碑,表明这是他一生中最狼狈的时候,在他此后的余生中不断闪回,他再未走出这场噩梦。说起来,唐玄宗也算英主,开元盛世不可不谓奇伟功业,而人们对他认识最深的,还是他与杨玉环的爱情悲剧。 《长生殿》工整秀媚,铁线游丝描叙事流畅。“杨贵妃”浓墨重彩,装饰意味强烈。卢延光绘《百帝图》,格局与气度都不小,冀图以帝王们的画像来表现中华民族五千年的历史线索;绘《百女图》,也希图将这些女子的身世命运作为历史的折光,让二者形成一种对称。然而,这对称是不完全的,就我看,天平是向着《百帝图》这一边大大地倾斜。有方家论述,甚为精到:“克罗齐认为,美学的问题既不是内容也不是形式,而是内容与形式之间的关系。也许是不自觉地,百帝图系列呈现着这个关系,百女图则偏倚了形式一边……而它们的美感掩盖了一切。”其后,还有飞扬活泼的《百仙图》、静穆缥缈的《百佛图》和大有变法之意的《百儒图》陆续面世,这五百图终究还是抵达了对称与均衡。 欣赏《百女图》,就是欣赏美。主角都是些闭月羞花、肝胆照人的女子们,以美名以事功留于青史,一笑万古春,一啼万古愁。谈到她们,卢延光会引用日本作家厨村白川的话:“美丽总是愁人的。”蔡文姬的忧愁在她的琴音中。画面上是她侧对着我们的背影,她低头托着她的琴,画面中部,若干条直线——抽象的线,中国的线,0.2号针笔画出来的属于卢氏的线,直刺向她的胸怀。线是装饰,也表意,表万箭穿心之意,而不言。就艺术家的人生而言,这也是真理——你所有的伤痛,都将沉淀,再升华为你的装饰。 一个画家要画这些女子,在外形上,仿如保尔·艾吕亚的诗句:“她有我的手掌的形状/她有我的眸子的颜色”;在情怀上,则须有卞之琳的名篇《鱼化石》那般的深情: 我要有你的怀抱的形状, 我往往溶化于水的线条。 你真像镜子一样的爱我呢, 你我都远了乃有了鱼化石。 欣赏过《百女图》的婉转清丽,可回头再欣赏《百帝图》:那叫作逸兴遄飞、飞扬跋扈,风骨十分硬朗。自古都有宫廷画师为帝王造像,而杰出者寥。如阎立本,他画的帝王形象各异,无一不带有天子非凡的威严。这是气度与气魄的问题,画帝王,便要与帝王一样襟怀,否则便流于媚气。我以为《百帝图》是卢延光的巅峰之作,他们展现出他对历史与艺术的理解与雄心,雄姿英发,是他内心的投影。 那些落尽繁华的名字 他们的名字,彼此都很像:周瘦鹃、严独鹤、姚鹓雏、秦瘦鸥;江红蕉、范烟桥、赵眠云、胡寄尘;徐卓呆、赵苕狂、尤半狂、包天笑;张枕绿、张碧梧、张舍我、张恨水。这些名字表现出一种相似的趣向,瞧着就像一类人,共同做着文艺梦不肯醒的。海上漱石生、洪都百炼生、平江不肖生,这些可算沿袭着古已有之的笔名格式,未出其右;而宫白羽、王度庐、郑证因、朱贞木,这几个人名的用字宛如“质数”一样刁梗、刚硬,组成一个旗鼓相当的合围——此四人是抗战胜利前后在京津一带写武侠小说的。假使单单以名窥人——写作的人该为他自己取的笔名负责,所以看名字并非全无道理——你对他们是什么看法,会不会买他们的书呢? 我是一眼就看中了这本书:《中国现代通俗文学史》(插图本)。只有匆匆一个小时在图书馆内逡巡,我凭书名抽它出来,试读了两节,回去就上网订购。这本书巨贵,但它是本巨著,光是书中图片,作者就积累了25年。把王小玉说书写绝了的刘鹗,你觉得他根本不会有照片,这书里头就有:他相貌粗犷,神情傲兀,是个年富力强的“老残”。还有“三上峨眉,四登青城”的还珠楼主,分明是躲在他穷极幽玄的冥思中不露面目的一个灵幻人士,这里居然有他身着中山装的照片。除了作家照片,还有民国时期各刊物创刊号的封面,各位作家初版小说集的书影、插图,小说中人物原型的小像,等等。只有对现代通俗文学史稔熟如活地图一般的人才会搜集到这么多图片,才知道上哪儿去搜索这些图片。这部书的作者是苏州大学76岁的退休教授范伯群老先生。78万字的著作,是他“著”而非“编著”的,是他一个字一个字写出来的。据说这部著作获了个大奖。大奖不足为凭,读书要凭自己的眼光,仅从试读的两节,我已经知道书中文字是什么水准:它以理趣稳盘扎营,以机趣诱人深入。它实在是好看,堪称我本年度买得最成功的一本书,这一个夏天我都在与它盘桓。 中国现代通俗作家本来就是一个很有趣味的群体。李碧华说过大意如此的话,假如能够选择,她最愿意生活在上世纪30年代的上海。我们当然知道她指的是什么调调。就如电影里表现的那般,有华丽的音乐伴奏的,空气奢靡的,汽车与人力车共存的,充斥着舞厅、戏院和小报的……小报,其间的一个重要元素,给它们写稿的文人,多数也该是穿长衫的,李欧梵说在他心目中这些“文人”就是范教授所研究的通俗作家。我也瞬间会过了意——我原以为差不多通览过的中国现代作家,其实只是当时作家的一半。鲁迅、茅盾、老舍、巴金、沈从文、曹禺、丁玲、萧红……光看名字,他们就不枝不蔓,正气凛然,他们是新文学作家,精英作家,是占据了上层建筑的那一半。而,被压在下面的那一半呢?那些在精英作家的一片“扫出”声中被扫出文艺界,同时却在广大老百姓的无声拥戴中站稳了脚跟的通俗作家呢?没有了他们,民国的风貌顿时不完整了,时代的气息似乎更多地由他们挟裹着呢。借用贾植芳教授的一段言论: “新文学作家由于其出身教养和生活世界的局限,他们作品的取材面也比较狭小和单薄,从所反映的生活场合与人物类型看来,最成功的往往是知识分子与农民这两大类形象,对于范围广阔、结构复杂的中国社会的各式各种生活领域,由于接触面不广不深,留下了许多空白之处。而通俗作家却是另一类人,他们出身教养和求职谋生手段的复杂性和多样性,正像他们所涉足的社会领域的复杂性多样性一样,这就为他们的作品取材开拓了广阔的领域,因此,他们笔下出现的社会场景和人物形象的多样性、丰富性和复杂性往往为新文学作家所望尘莫及。” 就是这样。通俗作家的人生,个个都曲折丰富,令人击节或瞠目。曾编发鲁迅的第一篇小说的名编辑恽铁樵,后来转行做了中医,得“神聋医”之誉(恽耳朵失聪),他的照片范伯群教授是在《药庵医学丛书》中找到的。写江湖会党小说,一肚子“七红八黑九江湖”的姚民哀,又是著名的评弹艺人,找他的资料可以去评弹博物馆。善写倡门小说的何海鸣,经历复杂,范教授选用了他一张眼神叵测的照片,并用如此的笔调来写他:“何海鸣有着非常复杂的历史。在辛亥革命前后,他曾叱咤风云,做过大将军和讨袁司令。他是一块搞政治的料子,可是他又有不凡的文才,因此,当政治上没有出路时,他就跳到文学这只船上来……”何海鸣有句名言:“人生不能作拿破仑,便当作贾宝玉。”他这样一个当过兵,下过狱,指挥过大战役,败北后亡命天涯,后又去做记者、写小说的人,真像是活了几辈子。 现代通俗作家切身地活在时代的风云中。武侠小说宗师,想象力鸢飞唳天的还珠楼主,在抗战期间因拒绝出任伪职被投入监狱,遭鞭笞、灌凉水、辣椒面擦眼球,经受折磨长达七十多日而坚贞不屈。出狱后流落上海,为上海正气书局所得知——这家书局真可谓“正气”矣——遂约其续写《蜀山剑侠传》。因眼伤故,还珠楼主口述,两名秘书记录,一日口授二万字,十天成一集便开印,印行万册即销售一空。文才人才,还珠楼主都称得上是位大侠。白先勇很迷他,多次研读过他的超长巨著;在北京大学版的《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中,还珠楼主也俨然登堂入室,且占据了相当篇幅。顺便说句,该书写第二个十年的通俗文学部分,是全书最有趣的章节,我很想知道是三位作者中的谁写的,钱理群、温儒敏,还是吴福辉?大概是吴福辉。 究竟为了什么,通俗作家总是矮人一头。张恨水算是大家了,茅盾说他一句“文笔不错”他都感激涕零,在以后的岁月里多次跟人提及。张恨水似乎是个谦卑的人,一生常有受宠若惊之感慨。但茅盾那句话也许只是句客气话。其实茅盾是深具眼光的方家,他为什么不像范教授那样中肯地评价张恨水小说“情节生动,格调高尚,语言清丽,又老妪能解,家弦户颂”?也不光是阵营的问题,好像全世界都这样,你把小说写得所有人都爱看,你就混得栽了。为什么《飘》只算是通俗小说,原因不外乎是:一、它是女人写的;二、它太容易看懂;三、它过于畅销。是女人写的也可以,假如能够写得像伍尔芙那样艰深拗涩,就有博士论文来研究她了。话不能说得太明白,人不能太老实。马原早说过了,大仲马老实。他活着的时候,灰溜溜地跟在雨果、巴尔扎克、福楼拜等一班人的后面,叨陪末座。可是时间推移,雨果们在不断地失去读者,大仲马的书仍在全世界范围印了又印。好像最终是他赢了——前几年,法国终于吹吹打打地将大仲马的灵柩抬进了先贤祠。 范教授的分析,《飘》这样的外国通俗小说,传播到中国就成了高雅小说。是么?我没有想到这个,《飘》在中国也够畅销的。也许是傅东华的译笔很中国,不仅女主人公叫“郝思嘉”,还描写她“下巴颏儿尖尖的,牙床骨儿方方的”。如果中国的普通老百姓不爱看,那是些什么人在看它呢,爱好新文艺的女学生?一边向往革命,一边暗中把自己当作郝思嘉——好像就是她们。如果《飘》在中国就变成了高雅小说,那么雅俗的界限究竟在哪里? 有一个人频繁地在范教授的书中出没,他是鸳鸯蝴蝶派作家周瘦鹃。周瘦鹃是一位身体力行的言情者。他曾有个叫Violet(紫罗兰)的女友,因对方父母阻挠而分手,自此他一生低眉紫罗兰,取笔名紫罗兰庵主人,取斋名紫罗兰庵,办刊物《紫罗兰》《紫兰花片》,后者是专发他个人作品的小刊物。他连用的墨水都是紫色的。要是放到《围城》里,用这种颜色的墨水会被方鸿渐呵斥:“写这种字就该打手心!”其实不同的人生,没有我对你错,而是如不同平面上的两条直线,是并行不悖的。周瘦鹃笔迹娟秀,他的字用紫色来写也不难看。他办刊物,极尽精巧之能事,如同设计园林,或摆弄他的小盆景——周瘦鹃可是个盆景艺术家呢,著名的。他办的《半月》杂志,精印的封面镂空一块,像苏州园林的漏窗,扉页是彩色仕女画,二者交叠,画的最精彩部分就在镂空中展露出来。“紫藤花底坐移时,抱膝沉吟有所思。还是伤春还惜别,此中心事少人知。”周瘦鹃为人的风格如此鸳蝴,作品倒也不纯粹鸳蝴,他还写了大量的爱国小说、道德小说。他的小说《父子》,写一位孝子,因父亲受伤,他叫医生把他的总血管割开取血,灌入他父亲身体。此小说备受嘲笑,郭沫若批评说:“周瘦鹃对于输血法也好像没有充分的知识。”郭沫若学医出身,当然他正确,周瘦鹃受了奚落也作不得声。我觉得他很天真。 但张爱玲是要去找周瘦鹃的。范教授说:“他们(精英作家)是不会像张爱玲一样去找周瘦鹃的,即使是过去曾经找过,即使后来并‘不以为耻’,至少会将它看成是一种‘童稚举动’。……(而)她坦然地去找周瘦鹃,而且带着一种虔诚的敬意。她没有找错门。”张爱玲精准地找到了能精准地欣赏她的周瘦鹃。周不仅看出了她的小说根底在于何处,张的“好过中文”的英文,周也恰好能接受,因他也以英文程度高著称于上海。就在周瘦鹃的《紫罗兰》创刊号上,张爱玲果然一炮而红。 前些日子我翻译辞典,碰到个词组:the grand scheme of things,意为“天地万物的格局”。宇宙中即使没有上帝,也有个类似于上帝的大手在翻云覆雨。世事陈陈相因、环环相扣。柯灵“扳着指头算来算去,偌大的文坛,哪个阶段都安放不下一个张爱玲,上海沦陷,才给了她机会”。看起来很悬,差一点就出不来了,其实不,一定会出来。张爱玲之为张爱玲,她就一定不肯听郑振铎的话:稿子先由他买下,暂不出版,等待抗战胜利之后。她一定会去找周瘦鹃,她一定会冒头。 关键是,身怀绝技的女作家呀,你能不能找到你的周瘦鹃。有眼光有品位之外,他还必须是一个正直的人…… 周瘦鹃的《紫罗兰》办了整四年,96期,于1930年6月结束。同年,大东书局为十六位通俗作家出版了一套《名家说集》。同年,张恨水的《啼笑因缘》一纸风行。次年,一个叫范伯群的人物诞生。周瘦鹃张恨水们就等着吧——等到他们的繁华年代如烟云过去,等到通俗文学的三十年断层期也过去,一直等到七十多年后,范伯群先生将为他们写一部《中国现代通俗文学史》。
你还可能感兴趣
我要评论
|